布洛芬斯基

在生日这天,所有愿望都要让它成真

【文真】来日之路

 

昨晚才仔细看完佳人这个舞台,于是抽空写了这篇,这可能并不能完全算一篇文章,更偏向舞台的半reaction式。



佳人这个舞台,倘若没有转场,我的脑海中将是无数个戏子与小少爷之间的唯美故事,但当他们的舞台变成烈火与旗帜的那一刻,我知道,他们的未来将是硝烟、尘土以及一切将人消磨的东西,他们会为了少年中国、民族未来投入连绵的战火中,在每一个看不到明日的黑夜,时刻准备着阵亡。


如果关乎爱情,我唯一能为他们想到的,就是“我们有旧”。


一个自小长在梨园里,一个生长在宅门大院。


应当有很多人从小就会对张真源说,他的眼睛生来就是用来唱戏的,不用上妆,眼尾也勾得住霸王,倘若变声之后嗓子还清亮,好好教着,往后定是个名角。


耀文是个世家子弟,打小家规森严,规规矩矩地上学,赶上出国留学的风潮时,也去国外待了几年,便是这几年,倒是把骨头待硬了。他明白这个家里是如何的腐烂,看似清高肃正的书香世家,实则一身旧时的软骨,满口祖宗章法,仁义礼智,干的全是利锁名牵的腌臜事。


他不乐意回去受他们的安排入仕途,回国时直接去了上海,在租界的一家报社做编辑,不过小少爷到底年轻,性子里还是爱玩,几位朋友一同邀着去梨园,他即便对这些咿咿呀呀吊嗓子的玩意并不感冒,却也还是去了。


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,刘耀文穿着笔挺的西装马甲坐在一堆黄袍马褂中鹤立鸡群,他看不明白戏,只觉得台上的人身段极好,嗓子也好,声音悠悠扬扬地,辗转碾在人心上。


朋友同他说,这是上海如今名头最盛的小公子,叫张真源,一曲霸王别姬多少人赶着来看,一票难求。


刘耀文笑笑,想着确实如此,台下人哪里是来看戏,人人都想做霸王,在那双多情的眼下走一遭,便值了票钱。


同行的人与梨园的老板是旧识,分得几分薄面,刘耀文也能跟着去后台看看,彼时张真源已经摘了头面,脸上的妆容也卸了大半,露出白生生的一张脸,眉眼中全然没了刚才风花雪月的勾人,他甚至是懵懂、清澈、舒朗,不沾一点尘气,谪仙般的干净。


刘耀文愣住了,他原以为戏班子里的人当是俗气入骨,可这人身上清亮得比他还像读书人。


一旁的前辈将他往前推推,“这是咱们报社新来的小伙子,比你还小两岁,模样俊吧。”


张真源看着局促的刘耀文,抿嘴笑了起来,点点头,“弟弟好看。”


“好看便留给你,你们聊会天,我去和你们老板叙会旧。”


刘耀文就这么被弃下了,脸臊地一红,他胡乱惯了,骨子里都带着刺,说话时的语气又直又横,可没人教过他如何同这样轻轻柔柔的小公子交谈。


张真源擦着鬓角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“你是留学回来的吧,在哪读书?”


“康桥。”


“那是个好学校,名声大,家里哪儿的?”


“在重庆。”刘耀文开始紧张地抠手。


“重庆,我没去过。”张真源摇摇头,浅笑着将手里的帕子塞给刘耀文,“来,帮我看看擦干净了没有。”


张真源将脸凑向他,刘耀文颤巍巍地擦拭着他脸上残余的一点油彩,鼻子似有若无地涌进一些香脂气,嘴突然就不受控制了,“明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?”


张真源错愕地看了他一眼,刘耀文自觉冒犯,忙急着解释,“就只是看电影,我没别的意思,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看电影挺无聊的,你要是有时间,我们一起去呗。”


小少爷这幅笨拙样子倒是把他逗笑了,张真源合上彩匣子,“也行,明儿有时间。”


第二天见面时,刘耀文倒没昨天那么紧了。小少爷是个有趣的人,天南地北地给他将许多奇闻趣事,一些报纸上没公布出来的哪个深宫宅院里的荒唐事也同他讲,说起话嘴上没个把门,肆无忌惮的。


“这你也同我说,不怕我宣扬出去。”


“哪还用得着你宣扬,报纸上没登,小道消息都传遍了。”刘耀文一脸无所谓。


倒也能理解,看他这通身的气派非富即贵,家世背景定然稳得住,也有足够的底气去置喙那些大官们的破烂事。


电影看完时天色渐沉,路边的商铺都已经亮起灯来,百乐门长三堂诸如此类的更是莺燕一片,门头亮堂地烫人眼。刘耀文拉着张真源离远了走,他突然有些不愿意让张真源靠近这样的脂粉气,即便张真源上妆时也涂着脂粉,但这里的脂粉气是风尘祸乱的,而张真源身上的是温暖平静的。


他带着张真源去了占美,一家西餐厅,刘耀文问他吃些什么,张真源摇摇头,说他不常吃西餐,看着点就好。


刘耀文应着,看着菜单点了两份牛排并一些配菜,嘱咐着侍应生,“做的淡些,胡椒不要放,少盐。”


张真源不解,“重庆那边也吃不得重口吗?”


“这倒不是,你天天上台唱戏,嗓子废得紧,浓盐厚酱的伤嗓子,吃清淡些好。”


张真源想不到小少爷竟有这样周全的心思,笑道,“我那一份清口的就好,其他的按你口味来。”


“那不行,来这一趟自然每样都要吃点,再者我一个人在这有滋有味的多不合适,小时候我被父亲罚着只能吃馒头的时候,看着其他人大鱼大肉的可馋了,我懂那种诱惑摆在面前的感受,可不忍心待你这样。”


张真源轻轻敛下了眉眼,“确实,看着别人吃的那么香,有时候倒真的有些难捱。”


这一顿饭下来,两人距离拉近了不少,临近离别,刘耀文看着天上半圆的月亮,犹豫了半晌开口,“明日我去听你的戏,还唱霸王别姬吗?”


“明儿唱些别的,你要是想听霸王别姬,哪天我唱了提前告诉你。”


“我都想听。”


“你哪里听得懂,国外回来的人都喜欢爵士和交谊舞,诺。”张真源朝着百乐门的方向抬抬下巴,“那才是现在年轻人喜欢的地方。”


刘耀文梗着脖子,有些被拆穿的窘迫,支支吾吾道出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,“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。”


刘耀文对张真源这人只一眼便徒增好感,他喜欢同他待在一块,没有道理,就像即使他只是山野间一条不起眼的溪流,你坐在一旁看着他流淌都是舒服的。


张真源抿唇笑了,月光浅浅覆在他的眉眼处,眉目轻盈,他拍拍刘耀文的肩膀,“你好,我的新朋友。”


刘耀文欣喜若狂,握着张真源的手狠狠摇了一摇。


自张真源认定他是朋友后,刘耀文找他找得更频了,一碰着他休息的日子就约他出来玩,或许是两人年纪相仿的缘故,玩起来没有包袱,更有些志同道合的乐趣。


刘耀文时常捧着一堆东西来找张真源,“嘿,霞飞路新开了家面包店,我给你带了几个过来。”


“快点快点,冰淇淋要化了,你快尝一口。”


“新到的电熨斗,我给你买了一个,这个不烫手。”


他们也去了一次百乐门,张真源头一遭褪去了长衫,换上一身西装,他不会跳交谊舞,刘耀文自然不愿意把他交给那些舞女,搂着他一步一步教着舞步。张真源有些笨拙,身子紧贴着刘耀文不敢乱动,他脸皮薄,生怕出糗。


“我不想跳了。”张真源抬头看向他,舞池的灯光很亮,他的脸庞上有一层如玉的光,眼睛里隐隐局促慌乱,又带着点委屈。


刘耀文看着心头一颤,“那就不跳了。”


他拉着张真源找了个角落坐下,同他说着最近的一些新鲜事,说着说着,说到现下时局,又叹了口气。


小少爷有着无能为力的感觉,租界依旧歌舞升平,国土之上却战乱纷飞,战火似乎离他很远,却又近在咫尺,因为他知道,倘若这把火一旦烧起来,无人幸免。


张真源静静地听着他讲,哪里的军队牺牲了多少,哪里的仗败了胜了,哪里的学生又被关了起来。他在梨园里关了太久,而在这一刻,他仿佛终于触碰到了外边的世界。


他说,这个年代披着一张糜烂的外袍,内里却是饥饿、逃亡、肮脏,这是一口很深很深的铜锅,轻贱的骨头放在下面熬煮,昂贵的皮囊放在碗边装饰。


一切都是镜花水月,时局动荡的时候连同锅也会一起震碎掉。


他说,军阀不是国家的未来,他们也不是,未来还在被抗争中,谁也看不到。


“那怎么办?”张真源问道,“没有未来的话怎么办?”


刘耀文语气变得坚定,“选择你认为正确的一方,同他一起去争夺未来。”


小少爷从不是置身事外的人,不然他也不会进入报社工作,他看着若有所思的张真源,握住他的手,“战火烧不进梨园里,你会好好的。”


“那你呢?”


“我会进入战火里。”


刘耀文回国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,对于他的家族来说,是大逆不道的决定,但他一腔热血难凉,自认一身206块骨头并不比他人高贵,反正百年之后总要成一堆焦土,不如在战场上焚烧。


张真源看着他,很认真道,“如果你哪天是来找我道别的,请早一些找我。”


“我为你一个人唱一曲霸王别姬。”


刘耀文的心脏突然猛跳了几下,他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涩,以及正在蔓延向整个身体的颤动。


“我们认识多久了?”


“一月有余。”


一月有余,怎么就舍不得了呢。


刘耀文入伍的前一天,他来找张真源,穿上了第一次来梨园时穿的那身马甲,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,恍若一瞬间长大成熟。他按住张真源正要上妆的手,“就这样为我唱吧,我想看着你的模样。”


就在后院,只有他们两个人,张真源却头一次的声音发颤,这一场,霸王是他,虞姬也是他。


“……月色虽好,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,令人可惨。只因秦王无道,以致兵戈四起,涂炭生灵,使那些无罪黎民,远别爹娘,抛妻弃子,怎地叫人不恨。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,赢得沙场战俘寒。”


“我一人在此间自思自忖,猛听得敌营内有楚国歌声。”


“大王啊,此番出战,倘能创出重围,请退往江东,再图复兴楚国,拯救黎明。妾妃若是通行,岂不牵累大王杀敌?也罢!愿以君王腰间宝剑,自刎与君前......”


最后一字唱毕,两人遥遥对望,却都无法开口说话,用沉重的呼吸压制着胸口的酸苦。


为何这样,为什么会这样。


不过相识了这么短的时间,为什么离别变得这样困难。


在这一刻,两人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情愫的涌动,却都无法诉诸于口,他们眼含热泪,无声告别,没有什么能允许他们说出一句我爱你,这个社会不允许,这个时局不允许,这个时间也不允许。


张真源走到刘耀文面前,给了他一个拥抱,“耀文,平安。”


“你也是。”


看繁华城 枯木深 成灰后的门


可谁还能 弹古筝 和一曲红尘


别太认真 这一生  岂止爱和恨。







故事到这便告一段落了,如果就此打住,便是一个等待与归来的故事,但当张哥唱出下面这一句歌词的时候,险些让我放下了所有有关情爱的念头。


我在等你 在等你 在等你 问


问我被 岁月流过之后的青春


这句歌词配上张哥戏装与现在的画面转换,让我明白,他绝非等待的那个人。


这句词给我的感觉等同于英雄末路,美人迟暮,我感受到年轻的岁月在流逝,而他,在回望,带着疼痛回望。


国难当前,他放弃了戏曲,与刘耀文做了同一个决定——走进深渊,追寻黎明。


刘耀文与张真源再次见面,或许是在行军的途中。


他们背着已经破烂不堪的细软,两路人马相遇在一个山坳,因天色渐暗,决定原地休整。


在对面的队伍里看到张真源的时候,带给刘耀文的震撼不亚于一颗炮弹直接落在了他面前。


他无法想象,一点也不能想象,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公子,为什么会一身尘土、满面沧桑地出现在他面前,衣着破烂,满手伤痕。


刘耀文是崩溃的,几百公里的强行军都未曾让他这么崩溃过,而当记忆里那个最美好的人同他一样落魄时,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。


张真源却很平静,他的脸已经不再白净,尘土粘在脸上已经成了肤色的一种。


张真源在等他问,甚至渴望他问出来,问他是如何离开梨园勇敢地撑到现在的。


问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,问问他这幅已经被战火侵蚀的身体,有着如何的伤痛和悲遇。


问他被 岁月流过之后的青春  是否都留给了战场


可刘耀文只是掩面哭泣,哭得泣不成声。


你也在怀念当年的小公子是吗?我也是。


所以你问我,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,怀念怀念我,心疼心疼我。


那是我最光鲜亮丽的时候,我站在台上,所有人都爱我,除了练功,我没吃过一点苦。我们那时候都很漂亮体面,你穿着西装,我穿着长衫,我们都被养的很好,要什么有什么,那时我们还不是现在这幅形销骨立的模样。


可刘耀文怎么也问不出口,这是他放在心头日思夜想的人,在炮声轰鸣中,也用心头血护在记忆里的人,他吃尽了苦头,想着张真源能够安稳无忧的过好日子,可当张真源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时,他的精神世界瞬间坍塌,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。


“耀文,不要哭,我们都还好好的。”


不好,一点都不好。他们有今日没明日,苦难压在脊梁上,每天食不果腹,在沙地、土砾里剐蹭着伤痕,日晒雨淋,不是在打仗便是在行军的路上,变成行尸走肉,而希望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。


“你为什么要来这?你可以在梨园唱一辈子,那有人护着,你不会有事,你好好唱戏,好好生活,不离开租界,你要干什么都可以。”


张真源轻轻地摇了摇头,“有人和我说过,选择你认为正确的一方,同他一起去争夺未来,梨园里没有未来,而我同你一样,无法在危难里置身事外。”


刘耀文摸上他瘦到脱形的脸庞,拇指蹭过脸颊时都能听到沙沙的声音,他眼睛被硝烟熏地发红,嘴唇干裂起皮,是铁锈味,“你演了个假虞姬,做了个真霸王。”


他又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,只是埋葬了过去,人都会变的,于是他们迅速地褪色,成了记忆里灰蒙蒙一片。


“我现在是不是好难看。”


“好看,上海滩最漂亮的小公子怎么样都是好看的。”刘耀文吸了吸鼻子,又问,“那我呢,我好不好看?”


张真源抿了抿嘴唇,笑道,“弟弟好看。”


张真源同他说的第一句话,就是弟弟好看。


夜色降临,两人主动要求去站哨,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,整整聊了一宿,只是那夜的天比以往哪一天都亮的更快。


归队的前一刻,刘耀文同张真源说,“再给我唱一句呗。”


张真源摇摇头,有些苦涩,“苦吃的有点多了,嗓子已经唱不出来啦。”


刘耀文沉默许久,“等战争结束以后,我给你好好养养。”


“好。”


没有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,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明天,两路行军队继续前进,向着相反的方向。即便地球是圆的,他们也走不到再次见面的那一刻。


擦肩而过的那刻,张真源扯着干哑的嗓子对他喊,“刘耀文,活得久一点!”


活得久一点,等战争结束后,我们就都能回头走,那时才碰的上面。


“活着呢!”刘耀文应着。


身旁的战友问刘耀文,那是他什么人。


刘耀文握紧了抢,头也不转地紧盯着前方的路,半晌终于回道,“我们,有旧。”


或许,也有爱。


他们在迎着朝阳走,每天都是。可每一天都是沉重的,他们不知道胜利什么时候会来,一日又一日被熬煮着心力,战争杀死了一切浪漫与情怀,留下堆积成山的尸骨,可他们,仍在往前走。


他们不过是这场战争的狂潮中微不足道的一粟,是千千万万个为了理想与信仰赴死的中国青年中的其中两个。


他们的名字被谁记得?他们的尸骨不知会落在哪处。


但,只要脚下有路,请一直向前走。


没有明天,也是为了明天。







这个舞台,无论在哪个年代,面向的都是未来。

民国过于沉重、而又有始无终,那里遍地是信仰,无处是希望,许多人为之奋斗,许多人为之牺牲,许多人至死留不下一个名字。

有人弃医从文,有人弃文从军,而所有人,都在向死而生。

战鼓敲响的那一刻,

旗帜终会插在高地之上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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